栈桥

作者:福汐(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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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小说纯属虚构。

大海在平潮的时候无声无息……。

从这栈桥尽头的平台上望出去,一片苍茫,即看不到帆船从海上驶过,也看不清海天相连的界线。

在迷茫的暮色里,天空即是大海,大海即是天空……。

我想,在那遥远的地方,在天尽头,在海之角,大海和天空总是要分离的,分离的所在就是那个世纪初的故事发生的所在……。

大华总是在栈桥上跟我说:看到你站在这里,我就想起了「法国中尉的女人」这本书。他说:每次来看你,走在路上,我都会希望你是在这里,而不是在病房。他也告诉我仅仅是因为我他才会这么频繁地来到这栈桥上,过去,他在这个岛上当了6年的兵却从没有来过这里。

这条伸向大海的栈桥位于小岛东部的僻静之处,这一带即没有军营也没有居民居住,它离那个隐藏于丛林之中的部队医院不远。

大华不是每天都来和我一同站在这栈桥尽头的平台上面对大海。他来,也不是每次都能碰到这平潮的夜幕时分,有时,大海在高涨,海浪在栈桥下汹涌奔腾。

大海每天都在不同的时间里涨潮,退潮。有人说,潮汐的涨落仅仅是因为月亮的圆缺,然而,有时天上没有月亮的时候,潮水还依然滚滚而来,仿佛它的生命和运动只是服从于这每天来临的无形的时间,在这种时候,对于月亮的记忆却是那么的清晰,也许,月亮正在另一个我看不到的世界里呼唤着这海面上滚滚而来的白色潮头,正如这站在栈桥上的我时刻呼唤着它一样。

当夜幕在眼前降临,天空和大海所围成的弧形的穹庐之间,偶尔会有一点一点的亮光闪现,那是星光,或者是渔火。

有时,天空和大海被同一种颜色笼罩。我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大海。

我从来没有等候过大华,在病房里也好,在这栈桥的平台上也好。我想,大华总是会在他可以来的时候来到,他没来,那就一定是他有事不能来了,我不会因此找出其他任何的理由,来添加在我这已经沉默了的心灵之上。

在栈桥上,我常常独自和大海一起漂泊------

不过,每次当我一个人从这栈桥走回医院的时候,在月光下,在落满摇曳树影的小路上,我又会因大华的不在而感到一种无名的惆怅。

海风在小岛上引起阵阵的哗响,树林成片成片地向一个方向倒去,整个小岛仿佛也随风漂流着。这种时候,大华就是那苍凉海面上奋身搏击的一名水手,总是在我回身遥望最后一眼的时候从大海的深处破浪而来。

 父亲在电话里都跟大华交待了什么?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是让他照顾我,在他们还没有来到我的身边之前,大华将陪伴我走一段那些独自面对疾病和孤独的旅程------

过去,在父亲退役离开这个小岛上的部队之前,大华是他最信任的部下。

我从来没有见过大华,父亲在信里给我描述过他的形象,他说,大华有一幅宽厚的身板,皮肤黑亮。我想那是被海风吹的。

那天下了火车,我走在长长的出口通道的时候,还在想着是否就不去麻烦这位没有见过面的父亲的战友,出了大门,一阵喧闹之后,大多的人都坐着三轮车或者载客的摩托车走了,有些人则径直走向车站前的那个方形的广场,那里停着长长的绞节式公共汽车,四周有一些妇女挎着篮子叫卖着香蕉和菠萝。

我站在大门前的空地里,将行李放在地上。有一个穿着人字拖鞋的年轻人将摩托车开到我身边,问:KI DE LE?(去哪里),我没有回答他,我那时还不会说闽南话,对于陌生的地方也有一种淡淡的恐惧。我抬眼向四面望去,在浓浓的夕阳下,我看到了穿着海魂衫的大华,他正从停车场前的那块空地里向我走来,目光也落在了我的身上,于是,我拿起地上的行李,朝他走了过去。

大华很亲切地接过了我的旅行袋,他拍拍我的肩,拉着我的手,朝停在一边的军车走去,那里有一个司机站在车旁抽烟,看我们来了,扔了烟,把行李接过去,放在了车后座上。

大华没跟我说什么寒喧的话,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在车上,他侧着身,一只手扶在我身后的靠背上,像是用身体围绕着我。车开后,他向前探了探身,对司机说:今晚我请吃饭。司机眼看前方,丢了一句:嗨,跟我还来这一套?老团长的儿子要用车还不是一句话。

大华的衣服上还残留着阳光走过的痕迹------

大华跟我说:医院里已经安排好了,今天你住到营队里,晚上一起吃饭,见一见我的战友,也都是你父亲的老战友,明天我再送你到医院。我想了想,小声地跟大华说:我想今天就到医院里去。

部队里的事,我一无所知,我从来没有在部队深深的大院里生活过,对于部队的大院我还有一种由于陌生而产生的不适感。我想,我的的其他兄弟姐妹也跟我一样,他们也都没有在部队里生活过,他们跟着母亲在另一个小城生活,过去,父亲每年回去探亲一次。

 在这条栈桥上,在没有风浪的时候,有时,我跟大华也聊我们家的事,我告诉他从小我就离开了我的亲生父母,因为“八字相冲”的原因,我两岁那年就过继给了另一个家庭,现在,我的养父母一家已经从我的生活里离去了,我已经是独自一人了,我跟父亲和母亲之间好象永远都隔着一层无形的东西,也许,以后我们也只能彼此常常相念而走不到一起去,而这东西就是人们称为“命运”的东西。

当我说这些事的时候,大华从来没有打断过我,没有问过我什么,他总是沉默着,在我靠着的围栏前的空地里低头来回走着,静静地听着我的话,等我说完了,也沉默了的时候,他便走过来,也靠在围栏上,扶着我的肩,和我一同望着四面的大海。

大海有时无比清晰,海平面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方------

 护士每晚在9点的时候查房,查完了,病房里的灯也随之熄灭,在空寂的丛林之中,只有楼房大门上方的那盏灯还亮着,微弱的光静静地洒在那个花园的空地上。这种时候,四周没有人声,世界仿佛已经死去,只有风还活着,还吹着,还有的,就是灯光下那频频飞舞奔扑着的水蛾和小虫------

有时候,我回去晚了,值班的护士并不会像责备其他人那样高声责备我,她只是在小窗桌前的灯光下对我说:“29床”,今天又晚了,下回早点回来啊。

我想她知道我只是又到栈桥上去了,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渡船到对面的城里去看电影,或者吃夜排档。

我跟着护士走在长长的走廊里,走廊里高高地吊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护士的脚步很轻盈,听不到走路的声音,只看得见白大褂的下摆在她的脚后根上轻轻地摇动着。护士帮我开了楼梯口的铁门,看着我走上这宽大的木楼梯,然后,她会说一句:上去就睡了,啊?我总是轻声地回答她:好的。

这是一幢建于殖民地时期的欧式楼房,在夜晚安静的时候显得庄严肃穆,充满了旧时代的沉思默想。

我已经习惯了房间里的药味,习惯了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在房间里的时候,我感觉我是个病人,正住在医院的病房里。而每次走出房间,在长长的走廊里走过,走下回旋绕转的木楼梯,再来到这楼外的花园里的时候,我却又有一种步入了历史步入了他人世界的悠深之感。

这里的每个病人都来自部队系统:在职的军人,或者是军人的家属,孩子。每个人的病都不同,但都住在这同一个“内部医院”里。在我看来,有的人只是呆在这里疗养,比如说“3床”,或者是那个中年的瘦瘦高高的“团长夫人”。

刚进来的那几天,我发现每个人都有一个外号,再后来我知道我的外号是“青春期忧郁症”,开始,他们还不敢当面这么叫我,也许是因为我比较沉默寡言的缘故,所以也只是在他们各自说笑的时候这么称呼我。

有时,坐在病床上,我可以听见他们在楼下花园里的谈话,他们在那里什么都说,互相开着玩笑,或者追逐打闹。而我从来没有走下去,与他们一起欢乐,尽管我很想。

我想,这外号一定是“3床”起的,我入院的那天,他就在一边打听我的病,护士没有告诉他,只跟他说:站一边去,又来管什么闲事?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他问其他人,其他人也不知道,实际上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病,当时,医生只告诉我跟血液有关,但无法确定,要到更好一点的医院里查一查,于是,父亲就安排我到了这里。

几天以后,“3床”不再在人群中高声地提我的外号了,可能是因为我对他的玩笑话从来没有一句反映的缘故,或者是他打听到了我入院的真正原因,我那时已经被医生怀疑为得了白血病。

3床”像是在几天的时间里就理解了我的“青春期忧郁”,他仿佛突然有了理解我忧郁心情的心情,在我面前,他变得很沉静,目光充满了同情和爱怜,他有时会来到我的病房,对我说:来啊,“29床”,到楼底下去走走,他们都在那里,一个人在这里坐着,没病都会得病的。

病房的窗外是个树木茂密的花园,花园的围墙外是分隔这个小岛和对面那块陆地的大海,天气晴朗的时候,对岸道路上的行人清晰可见,可是,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坐在花园的石阶上,可以看到墙外的大海,但这里的海域并不辽阔,涨潮的时候也没有栈桥上的那种风浪。

我并不真正讨厌“3 床”每天都来坐在我的床边,跟我唠唠叨叨地讲他连队里的事,讲这栋楼里的各个病友的事,我每天早晨挂瓶的时光多半是在他的话语中流走的,而有时,他的话也会让我难堪,比如说他进门时,看到我放在脸盆里的内衣,他就会嘻皮笑脸地说:“29床”,又换内裤了?昨晚又出事了?我要是沉下脸不理他,他又会说:这有什么关系,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有一次。有时,我在午后满头大汗地醒来而被他看见了,他会对我说:这是肾虚,看来你身体很弱,叫你父母给你买点营养品补补。有一次他这话让“一针见血”听见了,她就对他说:“老肝”,我跟你讲啊,你可别把人“童男子”教坏了,人家20岁不到,什么肾虚不肾虚的,我看你才肾虚,那么多东西吃下去还瘦得跟鬼似的,部队白养你了。

“一针见血”,这个外号也是“3床”给她起的,那是因为有一天她的丈夫来接她回去,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她跑到公共洗脸池里吐,被“3床”看见了,他就在身后说:哇,你老公真利害,睡一晚就“中弹”了,真是一针见血。她当时正手扶着水笼头搜肠刮肚地干呕着,一急,顺手就抓起了身边的洋瓷脸盆,将那半盆水泼在了“3床”的身上,“3床”全身水淋淋地在走廊里跑着,高声喊着:快来救人啊,“一针见血”要杀我啦。他跑到房间里,还是被追上来的她摁在床上,狠狠地在背上捶了几下才罢休。然而不管她怎样威胁“3床”,以后,“一针见血”还是成了她的名字。

有一阵子,“团长夫人”的外号改为“大姨”,那是因为有一次她的妹妹来看望她,被“3床”看见了,在吃晚饭的时候,“3床”就开始说起来,让她把妹妹嫁给他,以后改称她为“大姨”,其他的一些男人都抢着说:还是嫁给我吧,以后我叫你“大姨”。于是,成年的男人见到她,都叫“大姨”。吃饭的时候,走廊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大姨”,来我这里吃,我这里有家里送来的咸蛋,或者是:“大姨”,还是来我这里吧,不要吃他的咸蛋,不新鲜,我碗里的菜都给你。而“大姨”总是侧身坐在她的房门口,吹着穿堂风,将宽宽的百摺裙捏好,放在一边,手里拿着把扇子,吃两口,扇一扇,她有时不理他们,有时就快快地摇着扇子,嘴里说着:你们这些死病号,死流氓,我妹妹就是白送人,也不会嫁给你们。

在我的病房里,“3床”喜欢跟我打听我的家庭情况,每当他提这些的时候,我心里会有某种说不出来的厌烦,我想,我是不愿意对他说起过去的那些事,或许,我不愿意让他这样一个人也走进我孤独的心灵领域,我要留着那块地方,让我有时侯能独自走进去,或者当大华在的时候带着他一起走进去,对于大华,那些事,我是说的。

然而有一天,“3床”请假外出,躺在病床上,看着倒挂着的药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我突然又感到时光脚步的缓慢,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他众多朋友中的一个,我其实很少跟他说话,这里的每一个病友,包括护士都跟他打打闹闹没有隔阂,而我只是在他坐在我床边的时候静静地听他说话。

3床”总是寻找机会照顾我,每次排队打饭的时候,他总会高声地对拿着大铁勺的妇女喊到:先给“29床”打,他排了很久了。然后又冲着那些敲着碗往前挤的人说:你们这些当兵的怎么回事?吃饭的时候,就会“冲锋陷阵”,这么能冲怎么也没见你们冲到台湾去。

“团长夫人”总是拿着自己备的白色搪瓷碗坐在一边,等所有人都抢完了,她才上前,她常常对喊叫的“3床”说:你个死“老肝”,我看国民党一打过来,你是第一个举手投降的。“3床”的回答是:“大姨”,要投降,也是你老公带领我们去投降,我们才敢举手。

 每天,吃过晚饭,我就独自一个人慢慢地走到这里来。大华如果在病房里找不到我,就会径直走到这栈桥,他从来没有在桥的那一端呼喊过我,他总是悄悄地走到我的身后,一手拉着搭在肩上的外套,对我说:我想你会在这里的。

涨潮的时候,傍晚的海边风总是很大,小岛上的树林发出阵阵的“涛声”------

有时,大华来得很勤,每天都来,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的病情,也从来没有因此安慰过我,仿佛他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病人,或者是他已经把我当成一个患了绝症等待死亡的病人,而任何言语都是无助的。

大华的连队里固定每周有一天要进行篮球比赛,那一天,他就不会来到这栈桥边,有时,我忘了日期,到一个人独自回去的时候才想起这件事来,于是我就会在路上想大华今天是否会赢了这场球赛。每次赢了,大华都会得到一双球鞋,或者是一件运动背心,运动短裤。大华给过我这样一套运动衣,第二天,我对他说:你还是拿回去自己穿吧,太大了。大华说:不要紧,先放在那里,等你再长高点就可以穿了,我有的是,那里穿得完?

我到花园里的那个水泥房洗澡的时候,有时会带上大华给我的鲜红色的运动衣,洗完澡后我就先穿上它,嗅一嗅衣服上发出的新布气息,然后又脱了,穿上我自己的衣服,回到病房里,我总是把大华给我的衣服放在旅行袋的底部,不让医院的气味侵入它。

有时我想,我也许等不到真正能穿上它的那一天了------

大华让我有空到他的连队里玩,但我一直没有去,每天挂完瓶已经将近中午了,大华不在,我不知道怎样找到他的连队,虽然他在栈桥上给我指过方向,但我不知道在那一片阔叶林之中,那些蜿蜒往上爬着的小路究竟哪一条是通向大华的营房。

大华说:一般的人进不去,但你只要说我的名字,警卫就会让你进的,他们其实都知道你,况且现在部队也准备撤离,管得不像过去那么严了。

 15床”的病情很重,他一进来的时候,大家就在传说,“3床”说:来两天就送到重病号房,可见是真的严重。

入院的那天,他的亲属都没有来,部队派了一名士兵来照顾他,我们都挤在门边看,护士推着挂瓶用的小四方车,说:来,来,来,让开,都回自己的房间去,在这里堵着干什么?“3床”说:大家关心关心病友,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不讲人情。护士边走边说:关心你个死。

15床”在农村的媳妇过了两周才来,她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身体看上去很结实,头发用一根红色的毛线扎着,她带来了农村的盐菜,来的第二天,她将它们分成一小份一小份,一间一间给病友送去,她不怎么会说普通话,红着脸,对人说:拿去,拿去,不好的东西。

他在媳妇来的一周后去世。我们都挤到他的门边默默地站着,媳妇站在他的床边,手扶着胸,点着头,对着他沉静的脸,用家乡话一声一声地哭着他,护理他的那个士兵呆呆地坐在床的另一边,双手握着他的一只手,他没有流泪,也没有起身去劝她,只是那么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低头坐着,一直等到部队里的车来了,他才抬起眼,望了一眼大家,然后抱起他的身体,走出房间,走进那条长长的走廊,大家都跟在他的后面,护士把担架靠在墙边,对那个媳妇说:你先跟他们的车去,部队里会派人来收拾东西,你只管去,不要操心,他的衣服还要留着吗?媳妇点了点头,忧伤地望了一眼那个空空的房间,慢慢地走了。

傍晚的时候,“3床”号召大家捐款,他到一个一个房间里去收,大家给的数量不等,有给3块的,也有给5块的,也有10块的,“3床”对我说:你还没工作,别拿了,我捐的10块里面算你5块吧。

大华来的时候,我在栈桥上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后来送我回去的时候,特意到“3床”的房间里,把那5块钱塞给了他。

   窗外,花园里长着高大的亚热带植物,透过那些植物的枝叶,可以隐约看到大海,有时大海没有风浪,一动不动,在阳光下象一块蓝色的水晶石,遥远的对岸有蠕动着的人群,车子------

 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还能出院,回到那个学校,卫东在我住院前已经转学离开了,他的父亲上调到其他地方工作,一家人都搬走了,卫东是我在学校里最要好的朋友,下课的时候,我们几乎都在一起,我不知道即使有一天我能出院,回到学校里,没有他在,我是否会因此而感到寂寞?他走前送给我一本笔记本,在扉页上写着:赠给我最好的朋友,祝你学习进步。

 小岛的中部是岛上的最高处,由一块一块岩石组成的山峰在空荡荡的天空前显得高耸突兀,在黄昏和夜晚之间的天色里,山峰灰色的形状又是那么的沉静,那么的庄严,那种威武而又苍劲的美总是让我感到无比心碎。

每当我踏上这条栈桥的时候,我总要回头仰望那座山峰,在丛林掩盖的医院里,我看不到它的形象。

 这是一个无人管理的废园,那座八角楼高高厚重的门总是紧闭着,它门前的花岗岩走廊,还有阶梯已经倒塌了,回栏上长着齐腰高的杂草,房檐边布满了蜘蛛网,还有野生植物,鸟巢,从远处被风吹来的挂在那里的杂物------

这个破旧的园子是世纪初建造的一座欧式园子,它颓丧地立在栈桥一边,穿过庭院里的路径,就到了栈桥。

 除了在车站接我的那天,大华从来没有穿上他那件带军衔的外套,但他总是带着,将他甩在肩上。海边的夜晚很凉,大华有时将它披在我的身上,这件外套带着淡淡的大华的身体的气味。

 在栈桥上,我没有告诉大华明天我就要抽骨髓检验了,医生原来安排的时间是一周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提前了。那一天,我坐在病房里等着,透过窗子看着大海对面沿岸的那条街,护士推着小车,一间一间地过去,走廊里不时响起小推车在木板地上滚过的声音,有的病人需要挂瓶,有的需要打针,有的拿药就行,像“3床”,他常常是拿完了药之后就跟着护士,也一间一间地逛,有时高声地对某个病人说:打个针,你把裤子拉那么下干么?想勾引“护士阿姨”啊?也不怕违犯军纪。护士有时举着细长的剪子把他追到门口,拉下嘴里的口罩,指着跑到远处的他说:你看我明天不给你下点泻药才怪。

护士忙完了,就来到我的病房,在门口探了探头,轻声地说:“29床”,跟我来。我下了地,跟着她一级一级地走着那宽大的木头楼梯,到了楼下的检验室,我站在门口回了回头,这时,我突然希望看到大华正站在这身后长长的走廊里。

3床”也跟了下来,他扶着楼梯的旋栏,对我说:要是痛得太厉害,你就叫一叫,叫了就不会那么痛了。护士拿手指头点着他,恨恨地对他说:就你这死“老肝”多话。你那嘴闭上5分钟就会生锈啊?------,来,“29床”,跟我进来,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不用怕啊,一会儿就好的,------。我跟着护士进去了,“3床”在身后又说了一句:我在这里等你。我回头看了看他,对他点了点头,转身前我又望了望那长长的走廊。

我没有叫,起初,我双手紧紧地抓着床沿,后来护士走到了我的身边,我就抓住了她被白大褂罩着的双腿,她伸手轻轻地扶住了我的头,用一块布帮我擦着汗,医生不停地说:“29床”,勇敢点,很快就好了,马上,对,“29床”别紧张啊,马上就好,好,勇敢,不愧是军人的儿子,再坚持坚持啊,------。我趴在手术台上,满身都流着汗,擦也擦不干,我希望大华此时能在我的身边,仿佛只要他在,我就能将这个身体交出去,我就可以任这正在经受着剧烈疼痛的身体离开我,无论它飞向何方,我都将不在乎------

    护士扶我出来的时候,“3床”正在跟“团长夫人”聊天,看到了,就停下,走了过来,说:好了?我在护士的身上对他点了点头,护士对他说:“老肝”,用你的时候到了,你扶“29床”回去,让他在床上躺着,不要下地,午饭你帮他打。“29床”伸手接过我,对护士说:怎么你也“老肝老肝的”?怪不得我昨天“转氨酶”又升了,都是给你们叫坏的。护士说:你去死吧,你,我还不知道你,病好了赖在这里。

傍晚的时候,大华从栈桥边回来,身上带着海潮的气息,他站在窗前,说:你今天怎么没有到栈桥上?我靠在床上,对他说:起不来,今天抽骨髓了。大华从窗前向我走了过来,他身后的窗外是夕阳下的景色,他俯身对我轻声说:是吗?昨天你怎么没告诉我?不然,我可以请假过来。我说:我没想到会那么痛------。我突然很难过,没有说下去,眼泪流了下来,大华伸出手握住了我的脸,我的眼泪就流进他的手心里,他的手在我的脸上加着劲,他没有说话------

 这条栈桥仿佛是这个小岛伸向大海的一条未完工的路,又像是停在大海之中的一座断桥,已经被人们永久地遗忘了------

听说过去军需物质从大陆运到这里,从这里上岸,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它被弃置在荒凉的大海一边,大华说这个岛上的军队也将往外撤,可能不久以后,即使台湾人也能到这里来了,这里将开辟成一个旅游区。

    天黑以前,这栈桥后的小岛上处处发出声音,半山腰的那块平坦的地方是个学校,放学的时候,操场上的高音喇叭里总是放着《外婆的澎湖湾》,有时大海安静的时候,在歌曲的间歇间能听到操场上篮球嘭嘭的落地声。

如果没有风,小岛在天黑之后便沉入寂静,这四周只有这大海还展现着自身微弱的光芒,大海上的星光,渔火,在这单调的一整块黑色的小岛背景前无力地闪动着。

 大华把他的外衣披在我的肩上,搂着我的肩,跟我说:今天团长打电话来,说你母亲要来看看你。我没有说话,沿着栈桥往大海的深处走去,过了一会,我问大华:她什么时候到?他说:就这两天吧?团长说定好了票会再通知我,让我安排个车去接。我说:母亲不会坐车,她十几年没有回老家就是因为会晕车,父亲怎么让她来了?大华说:团长自己没空,只能让她来,他也跟我交待了,你有什么缺的,尽管跟我提,不要见外。大华侧身看着我,对我笑了笑说:你反正是拿定主意从来不跟我提什么,是不是?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大华说:这次你母亲来,可能要接你回去。我问大华为什么,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说:是不是我这病治不好了?他们才要接我回去------?我突然觉得有些伤感,大华没有说话,他扶着我的后背,向栈桥尽头的那个四方平台走去,大海正在涨潮,浪潮在栈桥下鼓动着,发出巨大的声响,有些浪花飞溅起来,落在这栈桥上,我们一起走到平台上,靠在旋栏边,面对着大海,远处的天空和大海正在变换着颜色。

大华在浪声里对我说:现在检验结果还没出来。你什么都不要想。我说:母亲轻易不会想到要接我回去的,从小我离开家就是因为她相信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我跟弟弟都不能留在家里,否则会养不活的,现在,弟弟也死了,她就更信了,不是因为我的病治不好,她是绝不会把我接回家里的。大华听着,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重重地捏着我的肩膀。

母亲三天后才到,大华中午的时候过来告诉我,我说我也去接她,大华说:不用了,我会去,有车,你就在医院里等着吧。

傍晚的时候,我还是走到了轮渡口,坐在花岗岩的围栏上,望着大海对岸的那些房屋,还有沿岸街上的行人。渡客的轮船在两岸之间不停地来往,起航和到岸的时候都发出悠长的汽笛声。

母亲跟在大华的身后从斜坡似的搭板上走上来,她微微垂着肩,显得很疲倦,大华两手提着绿色的旅行袋,帽沿下的额头上都是汗,海魂衫湿漉漉地贴在前胸。

母亲梳着短头发,穿一件白色的的确凉短衬衫,海风微微吹起了她的头发,有一些细微的白色发梢在夕阳下晶莹地闪动着,颤动着。

我从围栏上跳下来,向他们走了过去。母亲说:大华说你会在医院里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对母亲笑了笑,没有说话,伸手去接大华手上的行李,大华说:你走,我来拿。他拿着行李在前面快步地走着。我就跟母亲在后面并排地走着,母亲捋了捋耳边的头发,看着我,说:面色还好,就是还瘦,医院里的伙食怎么样?吃得饱吗?我点点头,母亲说:我带了一些板鸭,蒸一蒸就能吃,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东西,以前也没机会给你弄,这次我多带了一些。我说:医院里没地方蒸。大华听了,停下脚步,回头说:我叫食堂的炊事员蒸一蒸再给他送过去。母亲说:那也好,来的时候,他父亲不让带,说这东西火气大,不能让他多吃,我说吃一点又会怎样,又不是天天把它当饭吃。大华边走边转着身,他笑着跟母亲说:团长过去探亲回来的时候都会带一点,我们这些饿鬼一顿就吃光了。母亲说:对了,你不说我都忘了,另外那个袋子里的是他父亲让我给你们带的。

母亲因为晕车身体不适,在大华的营房里休息了一天,她来医院的时候,我正下楼打饭,楼道里响着大家敲打饭碗的声音,我问她吃不吃,我可以多打点饭,母亲抬起疲惫的眼,对我说:那里吃得下?大华刚才叫人送来了一碗红烧肉,我闻到那味道就想吐,后来他又叫人到食堂里做了一碗紫菜汤,放了点醋,我才喝了下去,你自己赶紧去吃,多吃点。

我吃过饭跟母亲一起沿着那条熟悉的路走着,到了桥边,母亲说:就这里坐坐,我不敢上去,一上去就会头晕。我跟母亲找了块岩石,坐了下来,母亲跟我说:来之前,家里说起过,你大秭主张说还是接你回去,这些年来,你一个人在外,我们也没有照顾到,不是我们不想照顾你,那几年家里也困难,你父亲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辈子那里管过这个家?管过你们这些孩子?还不是我一个人,搏上搏下,外头名声好听,都说是当官的,那里知道他一分钱也没有拿回来过?这么多孩子也没沾到他什么光,那一年,你大秭出嫁,我就见到他拿回来的50块钱,说是给女儿买点嫁妆,走的时候,你大秭又将那50块钱塞还给他,他还有那脸皮接了,这龌囊鬼,当了一辈子的官,在女儿面前缩手缩脚的,你秭丈要是知道,还不笑话他?-----

大海正在涨潮,奔涌的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无数白色的浪花从岩石上腾飞而起,在半空中又溯溯地往下落。

我跟母亲说:大华等会可能会来。母亲问我:大华这孩子每天都来?我说:是。母亲说:这孩子还好,很有心,你父亲想把他说给你二姐,我说她那头养父养母枝节多,你去给她主张什么?好了不会来感谢你,不好了还怪我们。他跟我说我自己孩子的终身大事我怎么不能管,我说生是我们生的,养是别人养大的,有什么事不还要以他们为主?你说是不是?我问母亲:二姐不是去年已经谈了一个?母亲说:还不给她那两个老的吓跑了?人家两个人谈都还没有谈清楚,她那两个老的就一下子赶着跟人家说要“上门”,一下子又要人家改姓,怕以后没人给他们送终,人家有爹有娘的人,哪里肯?拨腿就跑了。我说:大华在这部队里也没法去“上门”。母亲说:你父亲说这两年这部队也会撤,他也该退伍了,你父亲可以在我们那里给他安排个工作,他家里兄弟也多,父母也有文化,会开通点,这样做大概也可以,我也不知道他,以前在部队里是一概不管,现在回去了,这些孩子也就是你和你二姐他还会操操心,其他的几个他也不管。

大华来了,还是肩上搭着那件外衣,我站了起来,大华摸了摸我的脸,对母亲说:伯母也到这里来?这里风大,你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担心着凉。母亲笑盈盈地仰起疲倦的脸,对他说:有这风吹一吹还好点,我一想到那汽油味就想吐。大华说:车票已经定到了,是大后天下午的,我到时候安排个敞蓬车送你们,汽油味会少点。母亲说:你还是送我们过了海,在那边叫个三轮车,我们自己去,我是再也不能闻这个味道了。大华笑了笑,扶着我的肩在母亲的身边坐下,他拉我坐在他身边,一只手扶着我。母亲对大华说:你伯父在家里常提起你,说他在这里的时候,生活上都是你照顾他。大华说:团长对我照顾也不少,他现在身体怎么样?母亲说:他雄得跟牛一样,人还是那么瘦,精力比谁都好,刚回去的时候,遇到“整党”,说他有历史问题,关了半年,晚上不让他睡,要写交代材料,白天还要去劳动,我听说后就去找他单位的工作组,跟他们说:你们要是逼死了他,我是不会去给他买棺材的,我就要你们的肚子破开来装他,那些乌龟王八还都怕我呢,叫我的书记来做我的思想工作,我的书记是同情我的,我们一起呆了二十多年了,后来他放出来了,我以为他这下不行了,谁知道这“鬼精”还是像以前一样。母亲说着,笑了,大华笑了笑说:团长的身体都是过去在战场上练出来的。母亲说:他这人命硬,人家说狗有九条命,我说他有十条命,比狗还多一条命。母亲说完,面对大海微微地笑着,她疲倦的脸对着夕阳的光彩,淡淡的皱纹里嵌着无数淡金色的光。大华沉默地摸着我的头,母亲接着说:来的时候,我说不好意思再麻烦你,我自己去住招待所,他硬要给你打电话,我想我这个孩子已经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了,哪里还过意得去?大华说:伯母说见外话了,我们都是一家人,当时,团长把我当自己孩子看的。大华说完,笑了笑,拍了拍我的头,说:他就是不说话,缺什么也从来不跟我说。母亲说:他就这脾气,连我跟前他都不吭一声,出去了这么多年,跟家里也生疏了,我当初想让他好养点,把他送了别人,谁知道那一家出了那么多事。母亲突然停下不说,疲惫的眼里含着泪水,过了一会,她用手掌擦着眼睛,擦完了,侧着头望着远处,大华没有说话,在我的脑后抚摸着我的头,把我搂在他的胸前,母亲情绪稳定后继续说:这东西不信又不行,算命的说他那个弟弟也不是我命里该有的,我当时主张要送掉,他父亲骂我整天信神信鬼的,几个孩子都给你送光了,我听了也就没有送,不然那时候部队“留守处”有个干部想要,都来看了,夫妻俩喜欢得不得了,他死死不肯给别人,后来不就没了?---。母亲说着又停下了。

 我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午后的炎热已经过去,开饭的时间还没有到,病友们都在各自的病房里休息,走廊里变得很安静,木地板刚刚拖过,散发着温温的水的气味。我一级一级地走下宽宽的木楼梯,来到楼下,走出了大门,母亲和大华坐在花园里说着话,海风吹着花园里的树木,有一片小小的干树叶落在母亲的头发上,母亲对大华说:---这下查出来不是那个病就谢天谢地了,要不然我这心里跟针刺的一样,以后就让他远走高飞,离我再远也无所谓,只要他平平安安活下去---

我走了过去,母亲站起来,擦了擦眼睛,沙哑着声音对我说:我让你在房间里睡会觉,你怎么又不睡?这么热的天。我说:我睡不着。母亲用手擦着她刚才坐过的地方,说:那在这里坐一会,陪我们说说话也好。我坐了下去,母亲站在一边,对我说:大华说让你在这里多住一段日子,再查一查其他的地方,就是没病,你身体也弱,他会让医生配一些好的药,你好好调理调理,你看怎么样?我看了看大华,对她点了点头。

 母亲走前对我说:要耐心点,治病就是这样的,你要等什么都查清楚了,养好了身体再出院,你还年轻,不要留下病根,你看我那些年生孩子没有注意,现在天一阴就风痛,过去,也没有条件考虑这些,坐月子的时候也照样要下水干活,你以后的路还长,现在就要注意,将来我们两个一老了,谁还能真正来管你?兄弟姐妹好是好,但都会有自己的家,那里顾得了你?我听着,只是对母亲“恩”着,母亲继续说:你要是觉得读书不会太辛苦,你就读下去,现在也能上大学,读研究生了,只要你能读,身体吃得消,你就一路读下去,钱的问题不要考虑太多,你的几个兄弟姐妹都陆续工作了,他们都会支持你的---

走在丛林掩映着的蜿蜒的小路上,母亲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大华也没有说话,到了轮渡口,母亲站住了,她叫我回去,我站着没有说话,大华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送完伯母再回来找你。母亲说:回去休息吧,快点去,这里日头这么大,会晒坏的。她突然哽咽了,回过头,往前走,大华扶着我的肩,轻声对我说:回去,等我回来。我点了点头,含着眼泪,母亲回过了身,她走回来说:这个包比较时兴点,你留着用,我反正回到家用什么包都行。我摇着头,不敢说话,怕眼泪从眼框里掉下来。母亲把它放在地上就走了,走进那些赶船的人群中,大华看了我一眼,也跟着走了过去,在母亲的身后,他宽大的身板挡住了母亲的身影,人群踏着搭板往前走,母亲和大华被淹没在人群之中。

铃声响了,搭板和轮船之间的铁门徐徐地关上,船员将缆绳解开,丢回船上,轮船发出一声沉闷的汽笛,船身缓慢地转动着,水底的泥沙被搅动着升到水面,在水面上滚动着,船摆直了方向,向前开去,这小岛仿佛也因这船的移动而渐渐飘移起来。

轮渡口突然变得寂寥,只留下一块空地,人已走光,杂沓的脚步声也已离去,风吹着地上白色的纸屑,路边的小店里正轻轻地放着邓丽君的那首《小城故事》。

 那个小岛已经在我的生活中离去了,当时,它曾经那么真实地存在于我每一天的生活里,在我每一次移动的脚步底下。

那些随风发出浩浩荡荡声响的阔叶植物,那条像飘浮在海上的栈桥,浪高的时候,仿佛它也随浪奔向天空,还有海边的咸腥的风,树林间蜿蜒的小路,无人居住始终封闭着的殖民地时期的房屋---

那个时候,大华也是那么真实地存在于我每一天的生活里,还有远道而来的母亲,那一次相聚在我的一生中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还有,那些病友,那个“3床”---

我是一个病人,一个被怀疑为患了绝症的病人,在那个仿佛从历史中渐渐苏醒的小岛上,所有的人都试图想就这么默默无言地让这个生命度过它最后的一段里程,大华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家里人也是这样。母亲已经接受了我即将的死,在小弟弟死的时候,或者更早,在算命先生告诉她这最后两个孩子不属于她的这一生的时候,她是否就这样默默地一个人面对着黑夜的恐怖?面对黑夜的死亡的消息不停地来敲扣她的心门?母亲,这个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短袖衬衫的女人,我的亲妈妈,在我以后的生活里,她只有任由我四处飘荡,浪迹天涯,像那个算命先生所说的走的越远越好,越远越有生命的力量。那一次,她来到这个小岛上,准备等“期望”的结果一出来,就带我回家,让我在亲人的身边死去,然而结果出来,却与“期望”的相反,我又能活下去了,母亲的这个儿子又要离家而去了---。从此,她只有在她生活的土地上遥望着我---

 出院的头一天,我在栈桥上跟大华说:明天我一个人走,你别送了。大华背靠着栏杆,双手往后扶着,对我说:我当然要来送送,你这一走,要是考上了大学还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见面。在黑墟墟的夜色中,我心里突然有些忧伤,我没有看大华,面对着前方的大海和天空,我说:我就想一个人走。大华在身后扶着我,他说:我不送送你,我心里会难过,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一走,我想我会常常想你。我说: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你不要来送,你来反而会让我难过---。大华没有说话,在身后轻轻地抚摸我的背。

 站在栈桥的平台上,我想我在等大华,大海在我眼前仿佛不存在了,这是我在那里那么久以来唯一一次心里盼着大华,昨天我让他不要来,可是,马上就要走的时候,我却又希望大华能不听我的,来送我,而大华却迟迟不来,也许是我今天有心等待他的缘故,我面对大海,我想让时间停留,我不想离开这曾经让我有那么多孤独,那么多面对死亡的忧愁的小岛,还有这条仿佛漂泊在大海上的栈桥。

    在不经意间,我转过了头,看到大华正从栈桥的起点向我跑来,仿佛是长久以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在那弯弯曲曲的栈桥上跑着,海潮冲起的浪花在桥的两旁飞溅着。我突然向大华跑去,仿佛是长久以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不顾一切地向他跑去,大华顺势在桥中心抱起了我,用他的身体挡住了正在飞向我的浪花。他喘着气对我说:我在病房里看到了你的行李还在,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一定还在这里。

 十多年后,我从上海出差到了东南沿海一带,抽空到了那个小岛,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小岛上有很多游人,那条主要的街道已经开辟成一条旅游商品街,两旁一间一间的小店里挂满了玲澜满目的珍珠项链,贝壳饰物,还有干海鲜。

我一个人拐到了那条安静的小路,顺着斜坡走着,在树林中,我到了那个地方,那间医院还在,名字却已改为结核病院,大门和围墙是后来改建的,里面的房屋还是那种形状,但墙已刷上了白漆,花园里有一些穿着病服的人,或站或蹲,他们在阳光下看上去都很憔悴,花园里那几棵高大的树已经不在了。我没有走进去,我在斜坡的一棵树下看了一会这个医院,就离开了。

后来,我又顺着原路来到了栈桥,栈桥边坐着几个人,见我走了过去,一个皮肤油亮的中年人问我:要不要坐快艇?你一个人坐,我给你便宜点?我对他摇了摇头。

我走上了栈桥,风很大,栈桥下,大海正在涨潮,桥底下的空间鼓动着巨大的声响和气流。栈桥仿佛摇荡起来。我来到了平台上,靠着围栏,望着大海,十几年前的那些灰暗抑制的情感在大海的深处升起,在大海强劲的风中,我揪心地想起了已经去世了的亲生母亲,想起那些大华与我一同站在这里的日子,那些黄昏,夜晚,那些从海上来的吹起头发的咸腥的风。

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现在的大海还是十几年前与母亲和大华一起看到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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