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弟

   周迟感觉自己渐渐变成一个TYPICAL的同性恋--不仅仅是已经完全抛弃了才"入道"时欲说还羞不敢落落承认的态度,还有他不得不面对的这一年跟四个人有过瓜葛的数字事实.他曾经很厌恶别人提到同性恋就觉得那是滥交之圈的说法,或者即使他承认那种说法有某种正确性和必然性,他觉得自己至少是特别的一个:我和他们不一样.然而,这自信之墙却渐渐倒下了,他知道自己无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个典型的,同时也是一个普通的,同性恋者;就象这两年在公司越发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才干一般的职员,虽然毕业于名牌大学;也象几年前在那名牌大学里不能再勇夺第一的他,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智力平常的学生.

  跟晓涛在上海外滩见的面.虽然是寒冷的晚上,那里却还是人山人海;周迟却没费什么周折就认出了在陈毅像下的晓涛.老实说,他有点失望,甚至想是不是可以考虑回旅馆去等明天回北京的飞机了.他在犹豫的同时走了过去,晓涛就笑起来,奇怪地喊了一声:"周--大哥?"

  回到晓涛的房里,周迟在灯下再次鼓足勇气看了一眼晓涛,终是忍不住道:"你真白.."晓涛以为是夸他,有点腼腆地道:"跟你比,我算南方人嘛."周迟就不说话.晓涛问他喝白开水还是茶,周迟漫不经心地要白开水,看他墙上贴的几张明星照片.

  在屋子里了,周迟还是觉得冷.这该死的上海不象深圳那样暖和,也不象北京冬天有暖气,才零下一两度就冷得人什么都不想干了.他把解开的大衣扣子又扣回去,心想在上海的冬天里偷情什么的应该是一件比较痛苦的事情吧.

  后来在台灯下看晓涛解裤子,周迟就担心他会受凉什么的.等他解开来,周迟满眼满脑里又是刺眼的白的概念,白得几乎让人畏厌,他不理解一个男的怎么可以那样的白.努力了半天,晓涛问他要不要用嘴,周迟不觉笑,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白嫩无须的脸:"对不起,我大概太累了.--我还是回去休息吧,再说,我也不想我们只有这个关系啊.你真漂亮,跟照片上一样!"晓涛嗫嚅了半天,终于紧张而流利地道:"看来你也不给我在床上勾引你的机会了!"周迟便作势把他压倒在床上,伸手抓了抓它,笑着道:"勾引我?我不想给自己强奸你的借口!"那十几秒钟近距离逼视着晓涛苍白秀气的脸,对周迟而言却几乎漫长得令人痛苦;在晓涛有点陶醉地闭眼之时,他也闭了下眼睛,然后飞快地站起来.

  两个人又坐了会儿,说点各类事情.周迟看墙上什么陆毅章子怡等男女的照片,心里就想自己跟他们到底是有代沟的,不仅是年龄,还有文化..他愣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过了,潜意识里又在觉得人家浅薄俗气了,忙着道:"这个小女生是谁?"晓涛笑道:"你看她边上的是谁?黄磊啊!才在夜奔里面演了个同性恋的--她是周迅啊,跟黄磊演人间四月天的,她演林徽音的!"周迟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这样啊.有趣.."

  出门,周迟不让晓涛送,自己在冷冽的上海夜里走了几步,到底受不了那寒冷,就忙打的回了旅馆.睡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母亲埋怨道:"你怎么不直接飞北京?又去上海干什么?我一辈子都不要去上海,小气不拉的上海人!"周迟就笑,又道:"公司里有点事情顺便要到上海班,我想年前办完算了.明天就回去了,下午到."他母亲道:"我打电话让周迅去接你,他说会去的."周迟就道:"不用他,我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回去."他母亲又唠叨道:"周迅在北京也不早点回来过年,两个人过了年都虚三十了,也不找个对象,不晓得你们都在想什么.."周迟忙道:"妈,我累了,明早赶飞机,得睡觉了!"挂了电话,关了灯,他却睡不着了.

  周迟起来,站在窗前看浦东夜景.他忽然想起不久前看的一篇小品文,说如果城市也有性别什么的.他已经不记得那文章的具体论点了,只是此刻,他感觉上海还是一个女性的城市,而且是妩媚的;他想起北京,他无法接受用男性去比喻北京这个城市,那么北京也当是女性的,但是她没有上海这么妩媚,没有.那么北京是什么呢?周迟回身点了根烟,想深圳应该是有点风骚的,小女孩式的风骚;那么北京呢?优雅?大气?他还是不能确定.

  想到北京,周迟就会想到周迅.兄弟如手足,可是身为双胞胎哥哥的周迟,从来就没觉得他和弟弟这么亲密,这么骨肉相连过,甚至觉得他和周迅是分离着的,象手和足,各司其职,难得一会.他也一直觉得在家里,自己是被有意无意忽略着的.随着年龄增长,他已经很少考虑这样没有意义的问题,然而回家过年时候,却不免又想起来.记得小时候,他跟父母说自己的名字不好,好象生来就"迟"钝愚呆似的,而周迅就是"迅"捷灵敏了.母亲总是笑,一直说着:"生你的时候啊,等了一天的工夫;生下了你,你弟弟一个小时就出来了.所以你爸爸叫你周迟,叫弟弟周迅.."周迟一直觉得这种解释很勉强,也缺乏取名应有的诗意--虽然他已经渐渐觉得自己的名字还是有点诗意在里面的..

  周迟往烟灰缸里掐着烟蒂,一时又在窗前笑起来:怎么要回家了,这些芝麻小事就开始在脑中萦绕不去了.手机响了,周迟一边走过去开机器,一边想自己怎么这时候忘了关机:一定是刚才给家里打完电话就忘记关了.晓涛打来的,周迟就问他怎么这时候还没睡觉,却打电话来干什么.晓涛在那边奇怪地道:"你在干什么呢?"那调侃的语气让周迟一下子想起以往通电话的套路,就也笑着道:"我在撇呢."--网上认识以后,他们就常常电话联系,后来就PHONESEX上了.以致每次电话里开口都是问对方在干嘛呢,一方就说在"撇"呢.这个"撇"字就是从"自摸","自"一路简化下来的.晓涛在电话那边恣意浪语,周迟勉强说些以往常说的话,一边奇怪晓涛怎么会如此热衷于此,一边却又不免适度地自我抚摸起来.晓涛叫起来,沉默,然后说他射了.周迟收回自己的手,撒谎说自己也完事了.晓涛半信半疑,却终是道:"你休息吧.你到北京后,我再给你电话--我喜欢你,真的."

  周迟关了手机,意兴阑珊.PHONESEX在没见面之前还是一件可行的事情,可是见了晓涛之后,看了他白而嫩的脸面肌肤之后,他忽然就没有兴趣了.只是他无法平抑被挑逗的性欲,酒店的房间又暖和舒服,于是就走到卫生间去自己解决.做完了,看着大镜子里的自己,一张已经中年化的脸,一早光整的头发经过一天的奔波也已乱形毕露,胡须们纷乱短促地冒出皮肤来,脖子上的皱纹简直有深刻的内涵,站着时勉强可算平坦的胸腹,丛生的阴毛,还有丑陋疲软下垂的生殖器..周迟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悲从中来,拿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眼,半天才振作精神洗漱了去睡觉.

  又是北京了.周迟深深吸了口气,这北方干冷的空气.四处一看,就见着周迅在辆小车边跟他招手.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周迟看见弟弟还是留着半长的头发在风里微微飘荡,他的脸似乎还年轻着;周迟甚至看见他的酒涡--是的,周迅笑起来有酒涡,周迟没有,或者说浅得看不出来.周迅在跟开车的人说笑,周迟走过来时,他就敛了笑容道:"这是我哥,周迟;周迟,小李!抽烟?"周迟摆了摆手,跟小李招呼了,把行李放在车后,就钻进了后座.周迅已经在前面坐了,跟小李有说有笑的,等周迟关了门,就道:"我们回家吧."

   简单的寒喧后,周迅就和小李说话,周迟一个人在后座看高速公路两边的景色。深圳还是绿色而温暖的,北京却已经是灰的黑的白的,还是冷的。 很多人奇怪周迟这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怎么会跑到深圳去工作,周迟就笑说自己天生怕冷喜欢流浪之类的话。这样解释他自己也不满意,他心底也知道有一种解释也许更符合逻辑,只是无法向别人说起。

  他抬头看周迅的背影,还是朝气蓬勃的年轻的背影,结实的肩撑起他的黑皮衣,黑长的头发偶然转动之际就显出他饱满白晰的脸庞──有那么一瞬,周迟想如果能够看自己的背影,是不是也这样,好看?周迅转过头来,周迟忙着移开目光,却听周迅道:“你光穿夹克不冷吗?”周迟道:“很少在外面,也就不觉得冷了。”周迅道:“家里还有羽绒服、大衣,倒也不怕。”小李插话道:“你们弟兄俩,不仅长相一样,说话声音也都一样的!”周迟笑起来,道:“看来以后跟周迅在一起,我要讲粤语了!”周迅笑道:“我还有这一头秀发呢!”小李就道:“臭美得你!”周迟也轻轻冷笑了一下,他知道周迅的长发过年前是要剪掉的了。

  周迟一直知道,母亲不遗余力地想让他们弟兄俩从里到外地一致,在上高中之前,他们也一直积极配合着母亲的这种努力,为旁人分不清谁迟谁迅而得意非凡;却又不知道忽然从什么时候起,他们都开始有意无意地和对方不一样起来。周迟不知道弟弟是怎么思想的,他知道自己从十六岁开始就积极地逃避,逃避做这个世界上另外一个人的复制品,或者逃避被复制的命运。所以当周迅选择文科时,本来还有所犹豫的周迟依然选择了理科;周迅选择北京的大学时,周迟不顾一切地选择了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

  他和周迅的生活交集渐渐缩小到寒暑两假,每个假期周迟都发现北京更加陌生,就象每个假期他都觉得周迅跟自己越来越不一样。大学四年,周迟的感情是一片空白,而周迅总有各种各样的女朋友;周迟为发现自己是一个GAY而万分苦恼时,周迅却似乎在畅饮着青春和爱情……有时候,周迟会想:如果自己不离开北京去读书,不离开周迅,是不是就不会成为一个同性恋,是不是就会跟周迅一样,明朗健康地、带着北京人特有的自信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找工作时,他却似要惩罚自己一般,选择了最南方的深圳,这个风骚如小女孩的城市。父母很不理解,周迟只道:“反正我会保留着北京户口,什么时候想回来,回来就是了。年轻的时候,我想出去闯闯!”周迅只玩笑道:“别变得跟那地方一样没文化就行了!”周迟有点恼怒道:“你怎么知道哪里没文化?典型北京人的井底青蛙式的自以为是!”周迅停了一下,解嘲道:“别忘了你也是北京人。”

  到朝阳区的家了。拿了行李出来,小李跟周迟握了手说春节愉快,又对他们兄弟道:“我就不上去了。代问咱爸妈好!”周迅帮他关了车门,扬了扬手道:“我在家过了除夕春节,也就过去!”

  母亲开的门,看见他们哥俩,一迭声就向厨房里喊:“老头子,咱儿子回来了!”周迟看见母亲头上缠着一条手帕,就问她怎么了。他母亲道:“还不是神经痛什么的,一个年也不让过安稳!”周实出了厨房道:“叫她去看看,她一直不肯去,说过了年再说。自找苦吃嘛!”

  一家人说了几句,母亲就道:“小迅,上次回家就叫你剪头发,怎么到现在还留着?象你哥这样多好!快下楼去剪了!家里热水器坏了,待会儿你带你哥出去洗个澡,干干净净过个年!”周迟要说:“我知道怎么去澡堂……”周迅就已道:“好了好了,马上去剪头洗澡,回来叫你分不清哪个大哪个小!”周迟给父亲点烟,他母亲够着周迅的头道:“就你们从我肚子里一起出来的,再怎么着,我都分得清爽的!”

   周迟一直觉得弟弟更能讨父母的喜欢。小时候,父母和父母的同事都喜欢逗问他们更喜欢谁的问题,周迅总能因地适时地说出“最喜欢爸爸”“最喜欢妈妈”“爸妈都是最喜欢”等各种不同的答案,在被另一方诘问时,甚至会说出“那是周迟说的吧”这样令人捧腹的狡辩。周迟也曾经希望能够抱着母亲的肩头贴在她的耳边,说儿子可以说的各种俏皮话,可是他做不到,所有跟父母亲昵的动作只能在想象里完成,或者默默地做完做好功课家务,以期他们的关注和疼爱。他有时也因此怀疑父母对于自己的关注其实是一种反馈信号,而不是自发的原始的爱子情结;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是过份敏感了;有时,他希望自己是周迅,反应迅捷灵敏的弟弟。

  离家不远的老浴室现在已经装修一新,成了兼营美发美容桑拿蒸汽浴等等的“京华休闲城”。他们先去理发室,一个发型纷乱的男青年来给周迅理发。周迟见他左耳戴着一枚小环,不由猜测了一番;只是又听雨果说同性恋都是戴在右耳的,因此又暗笑了一顿自己。他坐下来一边翻杂志,一边听周迅说道:“就跟他一样,一模一样!”那男青年似乎嘟咙了一句“那是南方人的发型”什么的,周迟也懒得理睬了。

  那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上赫然是毛宁小玉等人的照片,又有“毛宁会复出?”“毛宁去韩国?”“小玉撒谎?”等拖着血红问号的耸人标题。周迟想了一想,还是若无其事地打开了杂志。一个闲着的小姐过来搭讪,问周迟在哪里发财。周迟漫不经心地说自己在深圳打工,小姐就笑道:“那您一定是个大老板了!听说深圳的老板是多如牛毛啊,而且不仅有小蜜,高级的还配备二奶呢!”周迟厌恶地合上杂志,小姐瞄了一眼杂志封面,依然笑着道:“听说那边女老板也包先生呢,是不是啊?”周迟放下杂志站起身,小姐犹道:“听说那边同性恋也很多呢,象毛宁这样的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啦!”周迟回身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周迅已在那边道:“大姐,您饶了我哥吧,他可是老实人,您说的这些他都不懂的!”

  理完发,几个人都说他们如果不是衣服不一样就根本不分彼此了。周迅就乐哈哈地付账出来,又告诉周迟道:“现在的理发店澡堂里,到处都是暗娼卖淫的。待会儿我们去大室,好歹干净点。”周迟脱口道:“你倒是三流九教的什么都知道……”周迅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买票进了浴室。

  两个人一边淋浴,一边说点以前的同学朋友。后来坐在那里出汗,周迟就看见周迅脖子上挂着一串紫蓝的贝类项链,一时入神。周迅就道:“朋友去海南玩送我的。你鼻子怎么了?”周迟一低眼,就看见一条血线流下来,忙着站起来往水龙头下去。周迅跟在身后道:“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一热一闷,就流鼻血了!”

  周迟仰面捏着鼻孔不说话,却睁眼看着眼前的弟弟。他新剃新洗的头发,他汗珠慢溢的面孔,他红润的唇,他修长健硕的裸体,在水汽里朦胧而美好。周迟闭了闭眼睛,绝望而迅速地告诉自己:周迅不是镜中的另一个他,而只是自己的弟弟;他喜欢的也只是另一个自我,而不是弟弟周迅。

  洗完了,兄弟俩回到休息室。周迅要了两杯绿茶端过来,周迟看他裸着个身子走来走去的,一时轻轻叹了口气。周迅也躺下来,侧身笑道:“舒服吧?南边洗澡怎么样?”周迟道:“我从来不出去洗,一般是在家里冲个澡,凉水澡。”周迅就正面躺倒,闭着眼睛道:“那又少了项乐趣了。我和小李子就喜欢洗桑拿了,洗完了,换了个人似的。”周迟尝了口茶,还是很烫,瞅了一眼弟弟,忽然道:“你现在跟女朋友怎么样啊?”

  周迅嘿嘿笑了几声,依旧闭着眼睛道:“就那样呗。比友情多,比爱情少;恋爱马拉松快跑下来了,可对结婚这二万五千里长征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周迟道:“我看爸妈可是急了,妈过了年真正退下来,更闲得要抱孙子了。”“是啊,你是山高皇帝远,不用听她每天唠叨,我真是听烦了,所以平常都不敢回来,就在那边住着。──别说我啊,你是老大,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带个人回来给我们看看,是不是在深圳金屋藏娇呢?你要是解决了,我也就不着急了,反正周家不断后就行了呗。”周迟冷笑了一声,道:“我是高不成低不就,觉得独身也不错,保不齐这传宗接代的任务得你一肩挑了。”周迅翻身,挑了挑黑长生动的眉毛,笑道:“别介!你可是老大,我可不想抢这头功!”周迟喝了口茶,望着天花板道:“不就大你一小时嘛,都不知道为这一小时让你多少回了呢……”

  周迟跟雨果好的那一阵子,几乎在盘算怎么跟家里人COMEOUT的问题。他当时想首先要告诉周迅,争取他的理解和支持;然后再合力做父母的工作。当然想到周迅,主要也是想周迅到了三十,结婚生子的可能性也比较大,这么着父母总还有所安慰,不会总盯着自己的个人问题了。计划不如变化,跟雨果处了一百天就矛盾百出了,到底结束所谓的男朋友关系,至于什么出柜的计划和梦想也自然就无疾而终了。从今天跟弟弟无心而谈来看,周迅似乎并不是很急着结婚的样子了──好象也比较合他的性格,交过那么多女朋友的人,自然不容易安定下来。

  回到家,只见父亲在看一场球赛,母亲却在床上躺着。周迅也坐下来看球,周迟就去看母亲怎么回事。他母亲见他进来,一面指手要他关了门,一面就哼哼唧唧的。周迟道:“妈,你这么着可不是个事儿,哪天去看看吧。”他母亲有气无力地道:“过了年就去,现在忙得不沾脚的。”周迟就笑道:“有什么好忙的呢。那些东西都可以买的,你们非要自己做。人家现在都时兴出去吃年夜饭的,我们还忙着鱼啊肉啊的,累不累啊?”他母亲就勉强笑道:“鞭炮早就不炸了,再不忙点吃的,哪还象过年呢?你们换洗衣服放哪儿了?我待会儿起来洗掉。”周迟忙道:“您躺着吧,我这就去洗。”他母亲就笑了笑,又道:“叫你爸把我的内衣拿出来,我头痛好些,自己起来洗。”周迟说好,就带了门出来。

  周迟小时就有代母洗衣的美传,他母亲也常向亲友夸说:“周迟要是个女的,我不晓得有多开心。上次病了,他连我的小衣都洗了!”只是周迟自己并不喜欢那样的经历,却从来不说罢了。他去卫生间找了小盆,戴着手套把母亲的一些衣物单独放了,就把洗衣机拖出来作业。周迅忙着进房抱了床单被单什么的出来,一边道“这些大的,我只好带回来洗了!”,一边就要往洗衣机里面塞。周迟忙道:“你放着吧,我一样一样来。”周迅就放下回去看电视。周迟后来看到周迅床单上的斑斑点点,忽然愣了半日,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好奇,到底一股脑洗了。

  周迟洗衣服时,看父亲和周迅坐着看电视,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和他们一起坐着看球赛呢?与其说是自己成熟懂事,大概还不如说是在避免跟家里的另外两个男人太过亲密地共处吧。周迟有时想,对于自己而言,父亲在十岁以后就不再是曾经的爸爸了──父亲升职,家里换房,周迟周迅离开了父母的大床,睡到了一张架子床上去;过了三十五岁的父亲,胳膊和肩膀在渐渐失去光泽和力度的同时,重又属于了母亲一个人。周迟感觉自己的长大,一半自愿着,一半被迫着,就象现在他感觉自己的老去。

  周迅呢,大概十五岁之后也就不是那个单纯亲密的弟弟了。周迅记得儿时的一些事情。七八岁时,有一次两个人在一个盆里洗澡,他拿腕子上端午节时缠上的丝线扣住了周迅的小麻雀,却不知道怎么打了死结,然后情急之下周迅的生殖器肿胀起来,丝线就更解不下来了。周迅大哭大闹,说周迟要谋害他什么的……再就是十多岁的时候了,周迟记得那时电视里时兴新加坡的电视剧。一晚看了《调色板》,里面有启凡覆在碧西身上的半裸镜头,临睡觉时,两个一边回味讨论剧情一边脱衣服,往上铺去的周迅忽然就学电视里的样,覆盖又拥抱住已经躺下的周迟……周迟后来跟知道那些都只是少年时期无可避免的游戏,可明确自己是个同性恋之后,他有时就会忽然想起这些情节来,这些不曾在记忆中随风而散的情节。

  上了高中,周迟周迅就飞快地分离开了。那时的周迅已经很讨女孩子的喜欢了,而周迟却似乎只沉醉在学习数理化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时嫉妒,有时羡慕,有时也高兴,因为别人会把他当作那个文科班的油嘴滑舌的弟弟。有一次他跟雨果讲话,先委婉说自己似乎喜欢不那么GAY的男人,后来就晋级到好象只喜欢直男人;雨果就冷笑说,那你这爱情方程注定是没有解了。周迟就笑道:首先,爱情不是一道方程;其次,假使是方程,那到底是应该是无解,唯一解还是无限解?雨果不感兴趣地翻书,周迟一时就想到周迅,忽然有更奇怪的想法,看着雨果脸上的冷笑,到底忍住了没说。想去晓涛就是那种太GAY的男孩,让周迟兴趣全无。

  年夜饭自是很丰盛,一家人一边看春节晚会,一边说点闲话,钟声响时,周迅也放了录音机,于是家里就有鞭炮声霹雳啪啦地响了一阵,母亲一边热了鸡汤,一边忙着挥手让周迅关掉。地下是照例的互致祝福:父母先说了希望他们弟兄工作顺利早日成家什么的;周迟就说希望父母身体安康,然后看了一眼周迅,笑说希望他早日收了花心,娶了媳妇来稳定军心,他自己在南边也可以大大放心。父母周迅都笑起来,一边让周迟也说说自己的打算。周迟面上仍笑着,心底却叹息了一声,就撒谎道:“去年谈了个打工妹,觉得素质太低了,今年再努力吧!周迅周迅,你说了!”

  电话响了,周迟顺手接了。互说了新年好,周迟就问找谁,小李在那边笑道:“你是周迟吧?不好意思,我是小李,我找周迅,跟他说句话!”周迅过来接了电话,只说些语气词,末了沉吟一下说一句“我也一样”。挂了电话回到座位上,跟他们道:“小李子,可怜巴巴的,他父母都去东南亚旅游了,一个人在家过年呢!──我呢,也一样,希望爸爸妈妈身体好,当然官如果能升一点最好再升一点!妈妈的头疼,最好明天醒了就全好了!周迟呢,我也寄予很大的希望,在这关键时刻,要拿出大哥的榜样来,争取三十之前把结婚进行到底!这样呢,我可以再挑挑拣拣混两年!”

  周迟笑道:“看你就整一个你哥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态度了!──话说回来,我是没强烈感觉到结婚的必要性……”话没说完,母亲就皱眉撇嘴地放了筷子:“我看你们弟兄俩是踢皮球玩呢!结婚哪里就是地狱了?”周迟笑笑,接着道:“妈,你扪心自问:你看过几个婆媳关系好的?看那些儿子夹在中间受气,想想就觉得累!”母亲冷笑道:“你在深圳,找个媳妇照顾你好了,我就放心了。我跟你媳妇打什么交道,过年回来喊我一声‘妈’就高兴几天,喊我一声‘大婶’‘阿姨’什么的,我也没生气的理儿!”周迅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周迟本还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口。父亲这时缓缓地插了一句:“你们不结婚也没什么,就是再过年把,旁人就会觉得奇怪了,邻居同事朋友亲戚自然也不会闲下来。趁着年轻,自己掌握主动权,才好!──大新年的,我们一家子干了这一杯!”

  凌晨三四点的光景,大家才睡了。周迟睡不着,忽对上铺的弟弟道:“这个小李很厉害嘛,今天一接电话就知道是我的声音。一般人都分不出的。”周迅似乎迟疑了一下,却淡淡道:“也许是第六感呗。毕竟我跟他相处了很长时间了啊。”“他怎么不跟父母一起去旅游呢?”“你想跟爸妈一起出去玩吗?不过他们家是有钱,也就他老头子临退之前大收了一把,给他买了辆奔驰;他还准备移民加拿大呢。听说加拿大允许同性婚姻了……”周迟忽然心里一凛,想起跟雨果好的时候,两个也曾做着移民的梦,此刻似乎被周迅刺探着一般,不敢接下话去。

  半日,周迟又道:“也不晓得妈今天是不是又生气了,我说了那么几句怪话。总是不能象你那样讨他们的欢喜。”周迅在上面笑起来,又道:“得了,你这算什么?怎么跟我一样是做小的心理了。”周迟好奇道:“此话怎讲?”周迅在翻了个身,悠悠道:“以前老觉得爸妈喜欢你不喜欢我。你办事他们放心似的,只有我永远不懂事要受他们大喝小斥的。你想想要是我抛下他们不管去远方工作了,比如移民加拿大什么的,他们能同意吗?我就希望他们也能给我一样的自由和信任。你还记得高一那次吗?班主任叫他们去,是因为你参加数学竞赛的事情,妈就以为是我又闯了什么祸,把我不分青红皂白训了一顿。换朋友,换工作,都不敢跟他们说,深怕他们说个没完了……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是你,不要他们操心,作什么都是对的。有时想,我们不就一小时的差别吗,说不定我还是大的那个呢,不过被搞错罢了;凭什么你就可以享受老大的权利呢?”

  周迟临睡前,也不禁笑起来,忽然想自己还是喜欢做哥哥的吧。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和周迅、他们和父母怎么就是这样隔阂着的吗?又想,最可怕的也许并不是懒惰造成这种种的误解,却是因害怕而造成的误解并逃离吧。象他很长时间里都不敢面对的问题:自己喜欢弟弟吗?选择了离开家庭这个母体,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不敢爱?他听着上铺周迅发出的均匀呼吸,在黑暗里感伤地叹了一口气。

  周迟被周迅下床的声音吵醒,朦胧睁眼,看见周迅穿着件小裤衩往厕所的背影,绝望的羞愧感再次涌上心头。他几乎不敢相信,年近三十的自己居然梦遗了,而且隐约间有弟弟在梦里。也许不是弟弟,只是自己,另一个周迟在梦里,跟周迟暧昧地笑道:“其实,我更喜欢做你。”

  因为这句暧昧的话,周迟在署色里惊醒,又在周迅均匀的呼吸里迷糊睡去。看表,已经早上十点的样子,夜里模糊的恐惧又回到心里来,他却不敢细想,而梦境却努力着在大脑里复原。周迅冲水,回来,关门,在门口看了一眼裹着被子的周迟,忽然自个儿笑了笑。周迟只眯着眼睛看见他的表情,却不知怎么有一种荒唐的欣喜和恐惧之感从心底慢慢漾上来,象一只从水底生成的气泡,威胁似地,渐渐在水中升起,长大,然后在水面上破裂成一个荒诞美丽的水花。后来,周迟知道就是在那刹那,周迅的笑容、刚睡醒的眼神、他自然保持着的年轻美好的身体,忽然让他觉得,一向看去很直的周迅在那瞬间看上去很象一个同性恋。

  周迟曾经跟雨果讨论灵魂之侣的问题。雨果说:象你这样自恋的,当然只能找你自己,可惜没有另一个灵魂;即使有,也没有另一个周迟的躯壳,而做爱不象吃饭,因为这是两个人的事情──所以周迟你注定是找不到什么SOUL MATE的,就跟我将就着做个BODY MATE、SEX PARTNER吧。周迟冷笑着,想说其实他是有BODY MATE的,但到底没有说。告诉别人自己有个双胞胎弟弟,最多也就引发人家问弟弟会不会也是同性恋的好奇,或者对兄弟俩可能都是同性恋的嘲笑吧。

  一家四口在家打牌、吃饭,街上也转了两回,也就没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了。母亲依然头疼,却总说在家要做饭陪他们兄弟什么的,不肯在大新年里去医院这晦气的地方。周迅就说他要回中关村去,公司里也得去看看了。周迟尚有几天假,倒不知如何打发,就问周迅附近可有网吧什么的,准备去上上网查查邮件。周迅就笑起来:“你就在家查吧。我把我的手提放家里好了,上面上网的软件都是现成的。过几天你走了,我再拿回那边去。”周迟一时也不好说自己想出去混混,就含糊谢了。

  初四晚饭后小李来接周迅。周迟开门时,他倒是清楚不含糊地拜年问好,待进了屋子,看见周迅也是一样的发型,却忽然愣了愣。周迅就笑道:“怎么样,弄糊涂了吧?”小李仔细看了半日道:“其实你们还是有一点差别的,我分得清。”周迟心里的疑团大起来,却不说话。母亲一边道:“你这孩子真是神了!他们姥姥姥爷前两天都认错了呢!”一时他们提着两只包下楼去了。周迟在窗口看他们在路灯下推推闹闹地走到车前,小李又走到右边,开了车门让周迅坐进去。大约等了几分钟,车子缓缓启动,开出了声静人稀的小区。

  周迟在家连上网,速度慢得惊人,等半日才打开了新浪的信箱,有一封晓涛的信,说他已经按计划去了普陀,要在那里听“早晨的涛声”,还说要在海边给周迟打电话。他信的最后说:我想,我是真地爱你的。周迟冷笑了一声,这话看去倒是说以前也是演戏了。又想自己没权利这么要求别人的,何况又明确知道并不喜欢他,怎么还怎么计较他的一句话呢。

  周迟嫌上网慢,就断了连接,漫无目的地看周迅的机器里都有些什么。看到一个相册文件夹,好奇地连进去,却多是周迅的一些照片。胡乱转到一个很深的目录下,却先打开了一张有着结实肌肉的男人半裸照片,仔细了看,却原来就是小李。周迟又打开了几张,有小李的也有周迅的,有半裸的也有全裸的,心就一时“怦怦”乱跳,忙着起来上了趟厕所。母亲头疼早睡下了,父亲也回卧室了,他就放心些。回房带上门,沉思了半日,脑袋里却一片空白。他又去仔细检看小李周迅的照片,这次注意到两个人戴着同样的贝类项链,不过小李戴的沙黄色,弟弟戴的是海蓝色。看他们自拍的裸照,大多面带笑容,似可想象两人互相搞笑的情形;却又并不觉得特别色情,反倒要感叹肉体的年轻美好似的。有一张弟弟半褪着牛仔裤面带微笑的,竟让他呆看了半日,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勃起,又慌张又愤怒地关了文件和机器,躺上床,心脏依旧“怦怦”乱跳了半日。

  他曾经胆颤心惊地想象过如果弟弟也是同性恋的情形,却总是在不到十秒的时间里就把这想法一棍子打出了脑袋,更多更久时候却似乎在想弟弟为什么不是而自己是的问题。当这事实似乎已经明确无误地摆在自己面前时,周迟却似乎失去了判断的勇气和能力。

  第二日早上他父亲喊他起床吃早饭,周迟忙着从上铺下来。周实看了一眼房里,道:“你怎么睡上铺了。”周迟一时无法回答,周实也就走开去,一边道:“我今天开始上班了。你妈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几天,你多陪陪她。快起来洗漱了,趁热吃点早饭。”周迟一一应了,就去厕所猫着,只听到父亲出门的声音,才慢腾腾洗漱了出来。

  母亲在房里哼哼唧唧的,周迟问她要不要吃早饭,她说吃了直想吐,又说冰箱里没有新鲜蔬菜了周迟该去买些回来。周迟就依她意一人吃了早饭,一边又想了半天心事,却还是一片茫然。一人在家做午饭晚饭再加上刷锅洗碗的,时间倒是过得飞快。晚上跟父亲看完了焦点访谈,就接到周迅的电话。

  周迅开口叫道:“大哥!”周迟有点惊讶,似乎弟弟从不曾这么叫过似的。周迅问他什么时候回深圳的事情,周迟就道:“还有三天吧。”周迅道:“那好。大后天我想请你吃顿饭,顺便有件事想先跟你说一下,跟你说了,再跟爸妈说。前几天在家总没机会说。”周迟回头看了看不知在厨房收拾什么的父母,就问道:“什么事啊?是不是跟女朋友结婚的事情啊?”周迟诧异于自己的调侃语调,却听得那边周迅笑道“是啊是啊,女朋友的事啊!”,然后又听得他一声叫,似乎被谁捏了大腿什么的。周迟不耐烦道:“怎么了?”周迅仍笑着,却道:“小李这个臭狗屎!──反正差不多吧。我看后天晚上吧,我们去接你,三里河这边有个不错的酒吧,到那儿再跟你说吧!”

  周迟挂了电话,一时怅然若失,转又觉得可笑:他原本打算过跟弟弟COME OUT的,却不料如今被弟弟抢了先了。忽然想起前天周迅跟小李打电话时讲什么“还没说呢”,大约也就是这事情了。电话里他虽答应了说去,这时却又有点犹豫后悔,不晓得该怎么办。夜里一家三口都早早睡下,周迟却辗转难寐,黑暗里盯着上铺看了半日,却忽然想小李周迅是不是也曾在家里云雨过,甚至想象出两人在上面亲热嬉戏的动作声音,一阵强烈的嫉妒感如汽油碰火般在腔子里烧起来,只是他却不清楚自己是嫉妒周迅还是小李。

  周迟第一次有意识地抱住了周迅,抱住了这一具跟自己同态同貌的男子身体。他的十指游走于周迅的头发,额头,眉毛,眼睛,鼻粱,嘴唇,微微凸出的喉结,淡紫的乳头……他把头埋在弟弟的胸间,喃喃道:其实我最爱的只是你;是你,让我喜欢同性的,知道吗?我喜欢看着你去体验生活,女的,或者男的,在你飞扬的青春里我看见自己。我也一直以为你永远是我,是我的弟弟,跟别人的一切都是游戏,最后,你还会回到我身边来……记得小时候看镜子吗?别的小孩往镜子后面摸去,却总也找不到另一个自己;但是我们,总可以摸到彼此──镜子有时就没有了意义。其实,我一直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地爱男人,有时我甚至怀疑,我是因为你爱了女人才去试着喜欢男人的。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一直拒绝跟你相象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我太想跟你一样了。周迟的嘴唇触到周迅脖间的项链,他发狠地扯下丢开,他把周迅的头抱在胸口:我不许你跟别人好的,我们是兄弟,兄弟如手足,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所以,我们要在一起,要相爱,永不分离……

  早上六点多,周迟被父亲的叫门声喊醒。周实在门口道:“快!下楼去拦辆出租车,你妈不去医院不行了!一夜都没睡!”周迟忙着滚下床,穿了简单的衣服,就下楼到大路上拦车子。不一会儿,父亲背着母亲就下来了,周迟一边问父亲可行,一边忙着开车门抱母亲进去。一时坐定了,母亲似乎已经昏迷了,枕在父亲的腿上不言不语,周迟坐在前面,不时往后面看上一眼,却茫然无措。

  到医院挂了急诊,等了半天,医生说是母亲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子,已经很久了,需要尽快动手术。医生又说目前无法确定是恶性肿瘤还是良性肿瘤,上午会给母亲剃头,然后并进一步观察会诊;手术有很大的危险,家人最好都先见上一面……

  周迟和父亲沉默对望。半日父亲道:“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签字,尽快手术吧。你打个电话给小迅,让他也过来,别说急了,吓着他。反正早也要下午才能手术,让他顺便去家里拿点衣服过来,还有我们房间里大衣柜里的存折也带过来。”周迟看了一眼吊水的母亲,想起自己手机没带,就默记了父亲给周迅的号码,跑到公共电话处给弟弟电话。

  等待弟弟接电话的间隙里,周迟忽然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那断断续续的他一人演话剧似的梦,努力着去拼凑自己说的一些话,却又努力着去擦除。电话那边是睡意朦胧的声音,周迟听出是小李的,便竭力平静了声气道:“周迅在吗?能不能让他接下电话?”“周迟,什么事情啊?才九点,就打电话来?!”周迟知道他们是在一起睡着的了,心猛然地绞痛,顿了一会儿,依然平静地道:“妈住院了。可能要开刀,你回去把衣服存折什么拿到医院来吧,存折就在大衣柜的左下方第一个抽屉里。对了,还有我的手机──时候也不早了……”

十一

  周迟这时才觉得腹中饥饿,看见医院门口有卖早点的,就回头去找父亲。远远见父亲坐在门口长凳上,一件短大衣忽显得破旧而狼狈,已有花白之意的头发乱成一团──更可怕的却是他那颓靡的神情,几乎和片刻之前指挥若定地让周迟打电话的那个果敢勇决的父亲判若两人。周迟一阵心酸,想起进医院不久时,要取母亲的尿样,父子俩却都不能陪母亲进女厕所,好歹是那护士发慈悲搀扶着母亲进去的。生老病死,哪一样是哪个人可以抗拒的呢……周迟走过去,问父亲要不要吃早点,父亲想了想,就让他先去,回来再换班。周迟就答应着去了。

  医院里是忙碌的人流,门口同样是忙碌的人流。周迟坐等自己的豆腐脑,就想深圳的早晨也是如此繁忙着的吧。一边吃,一边将梦里的话慢慢回忆了出来。他记得最后说的是: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所以应该相亲相爱,永不分离。苦笑的时候,未免还是为自己在梦里发明了这样悖论而片刻得意。旋即却又明白了这是多么好笑:那样的相亲相爱,跟现实的相亲相爱,该是多么迥异不同的呢。也许,唯一能够维持自己那不完美、却依然美好的哥哥身份的办法就是尽力让周迅幸福吧,比如支持他的出柜、祝福他和小李的“相亲相爱”。周迟因为心痛忽然笑了一下,眼里又有些湿润之意,便眨巴了眼,觉得安全了,就又看街上的人流。

  一个少妇穿过周迟的视线,隔了一会儿,他忽然意识到那少妇的面孔十分熟悉,想了半日,觉得应是很象大学女同学岳博的。周迟往回走时就想自己当初算不算真地暗恋过她的:请她看电影跳舞,四五年里也就是那么四五次,可是一晚心跳不停手心出汗的感觉从不曾被遗忘掉。她应是还在北京城里工作的了,周迟犹记得毕业晚会时她说的话:“多么可笑,我去北京工作,你这个北京人却不回去了。”也许,那句话的语气至少表明岳博对那场未遂的恋爱还是有所怨憾的吧,虽然她那时已经有了早一年去北京工作的男朋友。

  周迟到了病房门口,看见父母握手相对,就等了一会儿再进去。父亲说:“我去吃早饭了。”母亲无力回道了声“嗯”,手却更抓紧了点,又等了会,才放开了。周迟就抓了母亲的手,却说不出什么来,看着母亲憔悴苍白的脸和泪迹犹见的眼睛,自己也就眼红鼻酸的。母亲动了动手指,却笑道:“妈不会死的。妈还要等你们娶媳妇呢,等着抱孙子呢……”周迟忙着转了身子,眼泪却哗哗地流下来,哽咽着无法说话,邻床的女人长叹了口气翻了身。

  周迅中午过来时,母亲已经进了手术室。听说母亲的状况很严重,已经提前进了手术室,就急了脾气埋怨了一通父亲哥哥还有同来的小李。小李好脾气地劝说着,又问他们吃午饭没有。周迟说早饭吃得早,并不饿,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夹克是换了穿时就愣了一会儿。周迅不耐烦地赶着小李出了医院,回来时已经穿回了自己的皮衣,一边把周迟的手机递过来,一边道:“从海淀区开过来,堵车;匆匆忙忙的,衣服都穿错了;你的,手机。”

十二

  母亲的手术很顺利。当天晚上,周迅就留在医院陪着,周迟跟父亲则回家休息了一夜。周迟忙着跟公司请假,又把机票改了期。第二天一早又去医院,看母亲睡得正香甜,似乎要把前一阵子的觉都补回来,倒是周迅呵欠不断。

  弟兄俩就先出来吃早饭。坐下来,周迟看了一眼弟弟,就道:“你待会儿让小李接你回去休息吧。”周迅愣了一下,却冷笑道:“我干嘛要他来接啊?我待会儿回家去睡觉就是了。”周迟不自禁地抬头看弟弟一眼,却又觉得自己冒失,就转换话题道:“我推迟了一个星期回去……”周迅轻轻“噢”了一声,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刚尝了口豆腐脑,周迟的手机就响了,却原来是晓涛打来的,说他正在早晨的海边等待日出。周迟一时就“嗯”“噢”地应着。末了,晓涛在那边道:“我想你。我想很快再见到你。”周迟一时哑住,却鬼使神差地回道:“我也一样……”,忽又看了一眼弟弟,忙着说自己很忙,不方便接电话,赶着挂掉了。心虚地看一眼周迅,好象并没介意自己的电话,就略略放了心。

  底下几日里,他们爷儿三就每天三班倒地围着母亲转,虽手忙脚乱,却又感受到难得的家庭气氛。同病房的人都夸起周迟周迅弟兄俩来,说他们父母好福气,有一对孝顺的双胞胎。快出院前的一个下午,周迟在医院陪母亲,就有一个住院很久的老太过来跟他母亲来说话。老太先就说他母亲好福气,老有人陪着,不象她寂寞,到处找人拉家常;忽又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在这里呆了几个月了,儿女们都懒待来了……”周迟看她牙齿还结实,就将削好的红富士苹果先给她吃。老太推让一翻,却到底接了,一边又道:“瞧你儿子生得多好看!这是老大还是老二?──两人都比上那个电视里唱歌的!──刚来那阵子,这医院里才热闹呢,又是报社记者又是唱片公司的,说是一个叫毛宁的唱歌的被人捅了刀子……”周迟母亲就道:“都说他是个二椅子嘛!你说这世界变成什么样了,跟旧社会似的养起相公来了!有时候我就又想啊,自己两个儿子吧,虽说都还是光棍,却不偷不抢不赌不嫖,不干违法的事情,有好工作,又这么孝顺,我也真是该知足了!”周迟正削着苹果,手里停了停,却还是削下去了。

  周迅并没提起要请周迟去酒吧的事情,周迟自然也不好主动问他,有时他甚至希望周迅也永不再提起,那么他也不必太匆忙面对这样的人生难题──如果周迅出柜,自己是断不能再出的了,一怕周迅难堪,却更怕父母根本受不了两个儿子都是同性恋的残酷事实。就是周迅一个人出柜,也不晓得要多久才能让父母勉强接受,而自己能够配合的积极举动也许就是尽快结婚了。他虽慢慢下定了决心,却又觉得还没和周迅小李直面相对,事情似乎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只是如何回旋,往哪里回旋,他概不清楚;更多时候,只觉得自己被逼到死胡同中去,面对一份无法面对的命运,想及年前曾以为如何让弟弟先知再让父母接受,不由要笑那时的天真。

十三

  出院那天,周迟满以为周迅会让小李来帮忙,甚至有点嫉妒地想:周迅还可以用这个机会让父母对小李有更深更强的好感,以后说起时不定总能有一点正面效果。却不料周迅叫了两辆出租车到医院门口来,心中疑惑不定,却也不好说什么。
  母亲进了家门,先让父亲搀着进卧室看了镜子,灰着脸出来,斜坐在沙发上,就苦笑道:“我成了老尼姑了!”周实忙着安慰道:“都长了好些头发出来了!再长长,就跟那个外国歌星似的,我看性感得不得了!”一时全家都笑起来,母亲就骂道:“你爸老不正经!”周迅就搂了母亲的脖子,笑道:“妈,你要觉得这样不舒服啊,我们爷儿三都剃了光头来陪你好了!”母亲就打他脑袋道:“你要我们家四个电灯泡啊!──我看你头不用剃,胡子倒该剃剃了!”周迅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就道:“这阵子都顾不上了。家里热水器修好了,我这就去洗澡!”
  周迟跟父母坐着说些病前病后的闲话。他母亲就道:“这次幸亏是个良性肿瘤,不然你妈大概真是小命呜呼了……”周实道:“你啊,福大命大的,儿孙满堂等着你呢!再说,咱们早就说好了的,你得在我后面走的啊!”周迟忙着道:“你们能不能不讨论这种话题啊?什么先走后走的,听着难受死了。”母亲凄然地笑,又道:“刚到医院里,我有时候胡思乱想的。想就是这时死了,一辈子也没什么大遗憾了,只是小迟小迅都还没成家,总让我有些牵挂。我看你们哥俩光鼻泽眼的,没有找不着对象的理儿啊,都想是不是我们家哪儿出了问题了……”周迟一时没来由地心虚,勉强道:“人病了,就爱胡思乱想。现在好了!”正说着,周迅已经洗完了,穿着背心短裤出来,笑着道:“妈,等你身体好了,我就带女朋友来看你,省得你总是胡乱担心的!”周迟抬头看弟弟,却忽然发现他脖子上不见了那串海蓝的贝壳项链,一时心中胡乱猜疑,却不好说什么。
  夜里周迟最后一个洗漱了。在房门口开了灯,却见周迅在自己的下铺睡着,一时就愣住。周迅已经醒过来,在灯光里勉强睁了眼坐起来,朦胧道:“我的被子上次带走了,──我去找条毯子!”说着,他就光着身子穿短裤,又解释道:“我平时喜欢裸睡。”周迟只觉得口里发干,忙着说道:“我去找……”周迅已经走近来,平视了周迟一会儿,到底垂下眼帘道:“我自己找好了。”
  周迟一时犹疑着上床,盖了被子,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肉体上的反应,忽然就想到“良性肿瘤”的词儿,脑子里就想出一个“良性变态”的词来,不由笑了笑。周迅抱了毯子进来,看他似笑非笑的,就道:“你笑什么?”周迟忙着道:“没什么。对了,你的手提可以拿回去了,我不用了。”周迅爬上去,边放毯子边问他哪天走,周迟说后天。周迅问了航班时间,就笑着躺下去,又道:“那好吧,后天看有没时间让你和秋秋见一面。”周迟疑惑道:“秋秋?”周迅似不耐烦地翻身裹毯,嘴里却嘟咙道:“是啊,最近她很忙,不怎么有时间……”

十四

  临走的中午,周迅打电话回来,要周迟去三里屯的一个咖啡馆跟他和秋秋见一面。周迟几乎要推辞,周迅在那边道:“你过来就是了。行李顺便带过来,反正我要送你去机场。秋秋下午还有演出,很忙的!”周迟只好跟父母说了,吃了点午饭,就打的去三里屯。坐在车里,不知怎么想起晓涛来,就无聊地拨了一个电话过去。晓涛的手机却是没开,周迟不禁要苦笑,自己想起他的时刻并不多,而他却偏偏又错过了。
  秋秋是很美丽的女孩子,有着这个摩登时代里难见的女性的端庄。不过大家似乎都很拘禁。秋秋大约说了三四次他们周迟周迅真相象,周迅就一直强作兴奋的姿态,周迟不停地要猜测周迅和小李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者弟弟到底是怎么个人怎么回事,却又不停地让自己上了飞机或者回了深圳再想。喝完了咖啡,秋秋要回片场,周迟要赶飞机,就忙着散了。周迅要送哥哥去机场,也被周迟拒绝了。
  到了机场,广播里就说航班已经到了。周迟就匆忙去检票,迎面则是刚从南方飞过来的旅客,正纷纷地换厚衣服。周迟不经意地一转头,就看见小李在不远处神情冷漠地站着。心中一阵慌乱之感,看了看表,却到底走过去打招呼。
  小李也很吃惊,半日道:“周迟?你回去上班了?”周迟说“是”,又问他在这里干什么,小李说父母从东南亚旅游回来,他来接机。周迟想起弟弟说过这码事情,就故作姿态地“噢”了一声;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直接问他和弟弟的事情,却开不了口。俩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小李忽然道:“伯母身体还好吧?”周迟忙说“好,多谢牵挂”,吸了一口气道:“你……”小李忽然扬手,喊道:“爸!妈!”又回头跟周迟抱歉地笑了一笑。周迟就不再说话,跟他父母招呼了,就分手道别,匆忙上了飞机。
  在飞机上,周迟努力去想弟弟的事情,却到底不能透彻地明白。或者周迅是个双性恋,秋秋又是个漂亮的演员,他放弃小李而追求秋秋也是可能的;或者周迅跟小李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不过是周迟自己同眼看人天下大同罢了……他给自己下了个“良性变态”的评语:有时候对双胞胎弟弟有非份之想,还没不可救药。只有一件事情让他有点轻松,周迅若真是婚期可待,自己或许还有不结婚的可能,虽然如今没有满意的人,也知道父母大约难以接受,然而总还是有微弱的希望吧。
  深圳还是满眼的绿树繁花,象个不知忧愁的小姑娘,花枝招展地逗弄风骚。周迟忽觉得真是喜欢这南方的城市的,而故乡北京是太过复杂的城市,让他迷惑而痛苦。开始上班,晚上回家就忙着打扫收拾。过了两三天才想起查看电子邮件,才看到晓涛十天前写的信。周迟看到“对不起”的标题不禁要笑,看了内容,却又笑不出来了。晓涛说他在普陀看海时认识了一个冬泳的男生,于是陷入了真正的爱“海”。“我想,网上的交流还是把我们自己都夸张了,连真正生活里的自己也都跟着变形变调了。我早觉察你对我的不热烈,只不过一直骗自己,说服自己是可以继续的。可是看到他湿漉漉地、打着寒颤、笑着向独自听涛的我走来的时候,我知道我这是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十五

  周迟呆看了会儿晓涛的信,笑与感慨都被自己很快的压下去,他移点到删除钮,轻轻按了鼠标右键──刹那里有点遗憾,这么样电子邮件到底不如撕碎纸信那样痛快的样子。他关了机,冲了凉水澡,看了会儿凤凰卫视,也就睡了。
  星期六中午,雨果打了电话过来,声音有点怯怯地道:“我现在在深圳,想去看看你。”周迟愣了一会儿道:“那就过来吧。”虽然两个人维持了三个月就由“夫夫”而朋友,却也一直还算不那么疏远的朋友。广州深圳之间的那点距离,初相识是成全思念,那三个月助长情绪,再以后就是良好的屏障与保护。
  两个见了面,就说些琐事,雨果起初一直讪讪的,渐渐也就好了。后来他问周迟跟上海的小白脸怎么样,周迟不着痕迹地一笑:“太C了。所以……你呢,寒假可见了美国的情人?”雨果也就笑道:“见了。一见终情。说不清的假洋鬼子的味道,而且,没有照片上好看!”周迟陪着笑,却也说不出什么了。
  晚饭后,周迟去冰箱拿啤酒,雨果就从后面抱住了他,道:“今晚我不想回去了。”周迟笑道:“不怕我吃你的豆腐?”雨果伏在他背上道:“想吃你的。”周迟就道:“还早呢……”
  房间里只留着暗暗的壁灯,周迟闭了眼睛动作,却还是有点力不从心。雨果在黑暗里回头,问他:“怎么了?”周迟说“没什么”,过了会儿却贴着雨果耳边道:“叫我哥哥!”雨果“噗嗤”一声笑起来,道:“我还比你大半岁呢!”周迟停下来道:“你叫不叫?”雨果回头看他那样子,就讨饶道:“我叫我叫──求你了,哥哥!我的好哥哥,亲哥哥,求你了,快点,狠点……”
  完了事,两人并肩躺着说话儿。雨果忽然翻身,看着周迟道:“今天感觉好棒,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意思!”周迟但笑不语。雨果拉了周迟的胳膊,当枕头枕了,悠悠道:“那次给你打电话,看你不睬我的样子,还以为你不想我不要我了呢。”周迟闭着眼睛道:“胡说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主动打过电话了,最近?”“就是半个月前吧。”“那我还没回来呢。”“我就是看你回来没有呢;打的你手机。”“我怎么不记得?你跟电话说什么了?”“你?──哼哼,又在诓我说了,是不是?唉……不知道为什么,寒假回来,心情很不好,特别想你,想以前我们好的时光。那天早晨醒过来,在床上给你打电话。听到你那声熟悉的‘喂’,自己忽然就发了疯,说‘我爱你,我想你……’你在那边沉默不语,然后忽然就挂了电话,叫我莫名其妙的──我爱你……”
  周迟慢慢推开雨果的拥抱,仰了头问他:“到底是哪天的事情?”雨果说了日期。周迟想起来是送母亲上医院的那天早晨,是他让周迅从家里把手机带到医院的那个早晨……雨果把他的头按下去,脸埋在他颈间,喃喃道:“我们是不是还可以试试?或者再过两年,还找不到别的鸟男人,我们就一起过?”周迟闭着眼睛道:“我,可是要结婚的……”雨果冷笑了两声,又道:“噢,你要结婚的……”然后翻身睡去了。
  雨果不久就轻轻打起了酣声。周迟起来,点了一枝烟,走到窗边去。窗外,正是夜色沉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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