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阴影的家园

作者:福汐(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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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去世并没有使我产生无法抵御的痛苦,原来我以为这将会是我一生中难以摆脱的一种痛。我爱山,胜过其他人,这爱还包含了对他生命中所有不幸的怜惜,这种怜惜也是对我自身的一种怜惜,所以它是强大,深邃的。

从山的身上我仿佛再一次接受了死亡是生命一部分的事实。对山的爱对这个世界的失望使我对毒品有一种来自远古时代的依恋,就像当初爱山一样,盲目,无理。

有一段时期,我只沉浸在毒品的世界里,我喜欢孤独一人关在昏暗的屋子里,屋子的窗帘总是垂落着,很少的时候,也仅仅是在黄昏的时候,我会拉开窗帘,在那个落地窗前看一看外面的院落,以及院墙以外的世界,那些里弄房的小天窗,窗里的灯,窗前闪过的人影,房顶上高高低低的电视天线和平台上晒着的衣服。

我生命的一部分随着山的死去也死去了。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里的情感,还有疯狂,再也不能一天接一天地往前走下去了,现在,山只是沉默地在彼岸观看着。山将我带到了一个远离这个世界的世界,死亡的世界,遭人唾弃的世界,然而,在没有山(爱)的日子里,我却又是那么的孤独,我希望山能再回来,继续陪伴我,或者我能前往山的领地,去陪伴他。

我爱山,我爱山,我爱他忧郁的眼睛面对前方什么也不看,我爱他宽厚的嘴唇在吻我的时候仿佛像一只轻柔的手,我爱他垂下来落在我肌肤上的长发,我爱他高大没有血色的身体,我爱他修长腿上戒毒所里留下的一点点伤疤。我爱山,胜过我自己,那无法触摸而又确实存在过的身体。

我在想山的日子里写了,「广州的雨,上海的雨」,那是为山写的。 

我总是努力地回忆,总想走回过去的世界,但过去却总是难以记忆,我的神经已经受过伤害,那种伤害很大,它使我看起来像个病人,像个无知的孩子,过去的事对于我来说总是模糊不清,即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场所,有的只是一种心情,一种冷漠下去了的激情,疯狂,和爱的欲望。

有时,在入睡前的半梦半醒中,一切又清晰地回到我的脑海中,但当我一醒过来,坐起来的时候,一切又离我而去,我拥有的只有现在,只有眼前,过去不属于每一天的我了。 

原来,我想把这个故事仅仅写成两个人的故事,写两个孤独的人,绝望的人,一个因绝望而吸毒,一个因绝望而去爱,爱那个已经绝望了的正在走向死亡的人。我不知道写着,写着,对于山的情感就都迸泄而出,我的脑子在一片模糊之中。总是在黄昏的时候,我不开灯,不接电话,将那些回到脑海里的一个个场景言辞不通地打在电脑上,那些文章的条理都是后来再调整的,这样看起来似乎显得像篇文章,但我不知道它原有的那些感觉是否也会因此失去。

在整个写作的过程中,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不想再回到那疯狂的时光里,然而在写到后来,在我写山给我留下的那封信的时候,当我写下第一句“我亲爱的宝贝”,我的眼泪却无法节制地往下流,我无法让泪不流,我也无法继续写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因为山的这一句简单笨拙的话而流那么多的泪。

完成那一段信,我不知流了多少泪,这种泪只有我会流,只有我看这一段文字时会流,其他的人,我想,不会,他们没有体会我这种心情的心情,从这一点看,文字是无能的。 

有时候,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我的四周弥漫着一股写作的空气,然而文字却出不来,我的身体被一种焦虑控制着,那是放弃了依赖物之后身体每天都要经历的虚空时段。这个时候我就抽很多的烟,不过作用不是很大。

当初当我的戒瘾过程走向完好的时候,我心里也充满了光明,我想连烟也一块戒了,我想要恢复最初什么都没有时的单纯干净。在我孤独一人的时候,我又为这种决定感到恐惧,仿佛有身后无限的荒僻之感,我不知道离开了烟之后我是否会因孤独而死去? 

所以我,呆在家里,写作,在这个新租的永嘉路上的屋子里,它处在殖民地时期法租界的范围内,在一个深深的院子里,离马路有十几米左右,城市的声音在这里都听不到。有时围墙外有收破烂的人经过,他们边走边把他们悠长的喊声传向四周的庭院里。再有时,就是邻居拿着衣服或被褥到我窗底下的空地里晒。他们没有跟我说过话。

站在竹帘后,透过密密的缝隙,可以看到对面围墙内的那栋老式洋房,那栋房子有着殖民地时代建筑的美好轮廓,每天傍晚,“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就从那某个房间里传来,房前有一棵苍老的梧桐树,它的树叶在四月的时候发青,呈现一种淡绿色的青翠,四月的阳光和风使它们像春光里的孩子,跳跃,飞舞,欢快。 

时代已经过去了,我的日子流走了那么多,那些日子是不完满的,将来也不可能再使它完满,今天,我知道它已经离我而去。

这是春天,上海的春天,到处都有树木在细雨后发出嫩绿的树叶,站在窗前,我想留住的还有空气中那不可捉摸的花香,它使我回忆起那么多童年的时光,在其他的季节我总是想不起这些事物的存在,只有在这种季节我才能看到生活着的美,我才能欣然地接受活下去的念头,仿佛活下去是为了等候下一年的这个季节,等待童年的时光再一次来临。 

我总是会无缘无故的就流泪,这种泪,我想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山,也不是为了那种毁灭了的爱,那仅仅是生命的泪,是生命本身就有的泪。

每次想到山,我还要流泪,我们的社会包括我没有把他从绝望中拉回来,戒毒所只是再一次炸干他身上仅存的血肉,他们鞭打他,折磨他,直到他的女朋友来交完了所有的罚款,戒毒所靠这些临死的人群来继续生存,就像火葬场靠死去的人群生存一样,这事发生在90年代,在世纪末,在我伟大的祖国。

他从戒毒所里出来后,所有的人都蔑视他,抛弃他,而我,每晚则借助他那渐渐死去的身体来满足我对他所有的欲望,虽然我知道在肉体上他并不真心地愿意。 

我不知道,生活在这和平富裕的年代里,我为什么还会感到如此绝望。 

我还是爱着山,这种爱是否能弥补我在山身上所犯下的罪孽?我不知道,他是否因为我当时的那种爱而没有真正孤独地死去?而感到一点安慰?在世人的眼光里,他那时已一无是处,然而我依然爱他,无怨无悔,因为我知道,对于生活和生命里的某些东西,他曾经以死相许。 

天又阴了,春光不再展露它的色彩,今年的雨季又将来临,像那一年一样?然而山已经不在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别说眼泪是为了痛苦而流,我已经没有了痛苦,在思念山的时候,并没有痛苦,没有,每次我想起山,想起和山在一起度过的日子,我便有一种失去了生命的感觉,我不知道人是否还能再活一世,将过去拥有的人和物重新拥有一次。如果能够,那么我将会无比地热爱:

我的生命;我身边还未离去的任何人;一草一木。哪怕他们对我不好。 

每天清晨醒来,我不喜欢就打开窗子,我喜欢在房间幽暗的光线里做完洗簌的事,然后喝一杯浓咖啡,抽烟,这段时间我听的是那首西藏音乐《没有阴影的家园》,过去我喝完咖啡的时候,会喝上一杯酒,为了想刺激自己清醒一点,半年之后,我早晨一喝酒就呕吐,接着中午吃完饭也吐,渐渐地,我害怕吃饭,尽吃一些水果面包之类没有油香的东西。呕吐的感觉比身体上任何部位的疼痛都要让人难以忍受,我想女人为了生个孩子,要忍受两三个月的呕吐过程而从来没有人因此放弃,真是母爱的天性造成的,男人也许做不到这一点。 

这间永嘉路的屋子,是老式洋房朝南的一小间,它有四扇高高的窗,都挂着竹帘子,我很少拉开这些竹帘子,每天起床,透过竹帘子黄色的缝隙,可以看到房屋四周美丽的景物,旧殖民地的房屋轮廓,特征,树木。我喜欢殖民地这个词,这个词本身就包含了无限的忧伤和美丽,同时也包含了残酷的人生,血腥的年代和冷却了的梦想。 

我分不清我生活的场所,我也分不清我生活的年代,在这被幽蔽起来的老房子里,我在一个世纪的时光里穿行,从二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我不知道我是否是在生活着。 

写作使我回忆起那么多事,那么多人,它也使我回忆起了我生活过的年代,那些充满了爱和痛和欢乐的日子,将来,我会因为这些日子而一天一天活下去。 

山已经成为我情感深处的一首古老的歌,每当我心情低落或者不知所措的时候,我都想起山那因死亡而没有离我而去的身体和情感。那对我是一种安慰。 

我爱山,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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